京城的初秋颇多雨,雨水打在窗前的桂树叶子上,淅淅沥沥、滴滴答答,宛如师父曾经看我练功时所敲的鼓点,一阵紧儿一阵慢,一阵儿轻一阵儿重,却是不绝于耳,像极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烦乱。 

 烦乱着、烦乱着,我起了床,招呼颂莲来伺候我梳洗更衣。颂莲端着水盆手巾助我净了面,我对着菱镜轻匀脂粉,淡抹胭脂,又挽了个灵蛇髻,斜插一支翠玉簪。颂莲又递来一件藕荷实地纱褙子,红绸衬里,白缎镶领,愈发衬得我如粉荷露垂,烟柳扶疏。我揽镜自视,犹嫌不足,拈起青黛给自己画了愁眉与啼眼。这样,我就成了达官士子嘴里以秋水为姿,以诗词为生的冷香美人

  冷香美人者,不需要浓妆艳抹,只用略略靓饰,即能纤柔如天上云,水灵如幽兰露。  

  孙世杰就曾对着我说:幽兰露,如啼眼。无物结同心,烟花不堪剪……

  那是李贺形容苏小小的句子。苏小小是南朝的歌妓,我则是明朝的歌妓。身为歌妓,轻歌曼舞只是等闲功夫,不足为奇。关键是要懂得拿捏男人的心理。我自负很懂男人。我一边如穿花蛱蝶流连在他们的身边,一边作出娇怯怯的样子触动他们内心的呵护欲。他们不住地为我花钱,或奉上金珠宝珥,或一掷百两银钞。我拿了这些钱,略略给他们一些甜头,他们就快乐得好像偷吃到蜜的猴儿似的。  

  但是我绝对不会嫁给他们。他们也不会娶我作正室大奶奶。古往今来,男人三妻四妾寻常事,一论及主事娘子的位置,他们还是会考虑门当户对以及身家清白的闺秀。我,桃夭,出身贫苦,委身戏班,沦落风尘,浪迹天涯,知情者无不侧目。还能指望谁会对我明媒正娶呢?

  既然如此,何不趁着年轻,捞他个金满仓、银满仓,好顺顺利利地置业安居,风风光光地显贵人前。 

  这个道理,我在豆蔻年华已懂得,年近不惑的师父却不懂得。

  我的师父是京城百戏班的班主,一代名伶柳三绝。她也是我的恩人,她把我从街边戏班子里买回来,对我疼爱有加,也对我严厉万分。师父常说:要想人前显贵,必须人后受罪。她督促着我练功,她要求我把功夫练得精益求精。在她的训练下,我能把水袖舞得变化多端,时而若轻云之蔽月,时而似流风之回雪;在她的教训中,我能把身段练得婀娜多姿,或翩翩如照影之惊鸿,或盈盈像绿波出芙蓉。可是师父对我太严了。我练功练得脚趾头磨出了血,她都无动于衷。我在戏台上不住地旋转,不停地跳,我跳得双足剧痛,痛到麻木。血迹渗透了我的弓鞋,洒落到了地面。斑斑点点,触目惊心。观众们都被我感动,他们给了我满座的掌声。师父却走出来说:对不住诸位。今天我们演砸了。这出戏咱们过两天重演……今个票钱就此作罢,我会一一退还给诸位…… 

  我惊呆了,望向师父。我跳这曲《杜秋娘》已跳到生平极限。你仍然不满意。这学戏的路,还要漫漫到何地;这学戏的苦,还要忍受到何时?

  再看那台下的一众酒囊饭袋,他们又凭什么能轻松松安享荣华富贵,他们又凭什么能乐呵呵地观赏我的痛苦?我不服!

  我,桃夭,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尽桃花扇底风。我有权选择一条更容易走的路。 

  我利用了曹三公子对我的怜惜。我泪眼汪汪地接过他伸来的手,含羞带笑地投入他敞开的怀。我不需多做什么,只要摆出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怯弱,他就会千般宠溺万般爱怜地照顾我;我不需多说什么,只要表现孤助无依欲诉还休的无奈,他就会百般思量十分用心地取悦我。我偶有咳嗽,他命下人为我炖参汤煮灵芝;我略感风寒,他请名医为我把脉象熬汤药。他对我越好,我向他索取越多。我向他索取越多,他越觉得亏欠了我一生一世一般。

  毕竟,付出是会上瘾的。尤其对待男人,百依百顺为下策,若即若离乃中策,求之不得为上策。曹三公子对我这般好,我都没有让他得到过我的心。除了曹三公子,还有张家少爷,李家哥儿……还有很多男人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。他们为我倾尽家财,毫无怨言。因为我满足了他们的幻想。他们认为我是情深义又重的李亚仙,他们认为我是清光照月寒的薛涛……嘻嘻,他们还说我是戏文里的白素贞,传奇里的红拂女,史籍里的绿珠儿。我承载着男人们对于才人佳子缠绵悱恻的渴望,挥霍着不劳而获的钱财,行走在烟柳繁华的人间。

  直到我遇到了孙世杰。这个书呆子。他头戴乌纱,身着官服,却是混无寻常官老爷们的霸气,头脑似乎也不大聪明。他竟然被我在大街上碰瓷成功——他的马车撞到了我,他急忙忙下车对我作揖赔罪。车夫都清楚他们的车速并不快,如果不是我故意撞上去,根本不会发生什么意外。但是,孙世杰自认理亏。他看到我的脸之后,更是目光痴迷,神情痴呆。我微微一笑,让颂莲接过他的玉佩,顺便命颂莲告知他我们的住址。他定然会来找我的。就算他不找,这块玉佩也够我和颂莲过一阵子的了。

  我,桃夭,何时做过亏本的买卖?

  哪怕我去给师父贺寿,都不忘从她那里多打听一些有利于我的信息。偏巧在寿宴上遇到了林少春——这个已经嫁给首辅之子的四奶奶,她确实是个美人,远远胜过我所见过的女人。包括我。可惜她艳若桃李,冷若冰霜,到底是不如我楚楚惹人怜。

  等等……林少春也是戏班子里的伶人,她怎么能嫁入豪门!如果林少春能够嫁入豪门,我桃夭还怕什么!我更加暗喜的是,林少春所佩戴的玉佩,与那个官儿赔给我的玉佩一模一样。哈哈,老天爷实在照顾我!

  我令颂莲将玉佩还给孙世杰,利用他的歉疚心来到我的“听桃小筑”。我素日里花钱大手大脚,没攒下什么积蓄。好在我的生活品质一直都不低。我所租的院落妆红砌绿,既有假山花圃,又有暖阁凉亭。孙世杰是大户人家出来的,却也见到我这里的环境泛起笑意。我施展手段,缓缓调筝,袅袅弹琴,朱唇轻启之间,眼角眉梢已将柔情洒了过去。

  风起花吹雪,满头霜降如玉,与君相约,与君相悦。船头云遮月,梦醒听烟雨,伤心一曲绝句。妾心依依,君已远去。何日再相遇?

 自古倾心相许,皆伤心无语。一池春水吹起,葬一世欢愉。几番轮回男女,以相思博弈。并蒂花开连理,皆身不由己。

  他敛息屏气,听得如痴如醉。继而对我推心置腹,倾诉他的烦恼。

  ——姑娘,这世间有薄情的男子,也有不解风情的女子。若娶了这种夫人,才是真正的如坠深渊……

  ——姑娘,我的苦闷,怕是你不能想象的……

  ——姑娘,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夫人,我就不喜欢她……

  ——姑娘,我的妻子粗鲁蛮横,胸无点墨。原以为我最厌恶官场怀禄贪势之人,其实我最讨厌的就是她……

  ——姑娘,我心中的那个人,应该是像姑娘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……

  他提及老婆满腹牢骚,满心愤懑,论及到我满嘴甜言,满腔蜜语。一如我之前遇到的那些男人,路数是一样一样的。 

  我立起身来,贞烈如良家好女,假意推脱:这可就是公子的不是了,你们既然成了夫妻,就应当一心一意对待你的夫人,不应该再对别的女子动情了。

  我顺便下了逐客令。孙世杰一脸不甘心地离去,我却笃定了他会再来。他怎舍得不来呢?我既然挑起了他的兴趣,自然也勾起了他的征服欲。

  如此三下五去二,孙世杰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多。我继续着欲擒故纵,望向他的眼神却是不尽委屈与哀婉,加上颂莲对着孙世杰张嘴一句:姑娘何苦为难自己,你每天对孙大人茶不思饭不想……闭嘴一句:姑娘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,你心里是有孙大人的……孙世杰如何舍得辜负我的“痴心一片”?他在红烛摇动的光里被我牵进鲛绡帐,躺入拔步床。酒力渐浓春思荡,鸳鸯绣被翻红浪。

  这是我的杀手锏。每次运用,无往不利。孙世杰除了去衙门办公,终日里与我厮混,连家都懒得回了。可惜林少春又来多管闲事,她想要揭穿我的底儿,我岂能给予她机会!

  我继续设局,继续演戏,我把自己形容成涉世不深误入歧途的少女,我是骗过人,我是做过案,但是我是一个好女人。起码在孙世杰心目里,无论我怎么说我是一个坏女人,他死活认定了我是一个身不由己的被恶人逼迫的无辜少女。唉……男女关系里最好玩的就是这一点,只要你俘虏了一个人的心,自然就弄瞎了他的眼。饶是我说的一些谎话连自己都听不下去,孙世杰看待我的眼神,永远像看待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。

  加上他蠢货老婆的神助攻,她挥拳打我,找人贩子拐卖我……她也不打听打听我桃夭是不是吃素的。长年闯荡江湖,我还能对付不了唯利是图的人贩子?我拿出三倍的价钱赎回了自己,又找到孙世杰一通告状。孙世杰毅然把我领进家门,当着他父母的面要纳我为妾。那个矮胖如球、姿色粗陋的女人瞬间嚎得天塌地陷。孙世杰忍不住咆哮起来:吴月红,如若你相安无事也就罢了,如果你不依不饶,我就休了你这毒妇娶她为妻!

  没想到,孙家二老站在吴月红那一边。一个吹胡子瞪眼地要求孙世杰收回纳妾的话,一个阴阳怪气地讽刺我不是什么正经出身的闺女。我咬了咬牙,心里倒数三、二、一,倒。我整个身子都向地面倒去。孙世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我,将我紧紧拥在怀里。他心灰意冷地看着所有人,抱着我以坚定无转圜的态度离开了孙家。

  看起来很感人是不?感人个屁啊!离开了孙家庇护的孙世杰,又被罢官又丢产业,我跟着他吃又吃不好,穿又穿不好。我活在世上图什么,还不是为了吃喝拉撒、饱暖快活!孙世杰终日里出去卖字卖画,换回来的不过一二两的银子。偶尔饭桌上见顿肉,还是他去酒店帮忙,老板施舍给他的剩菜。我,桃夭,真真押错了宝,跟着他还不如去寻找下一个猎物。

陈伯远就是我相中的新猎物。在他面前,我继续一贯的柔弱之态,泪雾凝睫将落未落。我练习了千百次,我心知肚明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躲得过女人的泪眼,只要你哭得美。

  陈伯远的眸子里,逐渐浮上心疼。

  因为我说:孙世杰并非良人,他日日怨我害他受苦,吃不惯粗茶淡饭,也住不惯茅庐瓦舍,稍有不称意,就对我非打即骂。

  因为我说:我出来卖唱,是为了养活孙世杰。他一个大男人,还要靠我来养活。

  因为我说:公子是孤身一人,得罪了孙家不好。希望公子能找到一个如花美眷,不要像我一样日日痛苦挣扎便是了。

  我还赠给了陈伯远一些银两。他不是想在我面前装穷么?我岂看不出他粗布外袍下所罩着的丝绸内衫。现在的有钱人真会玩,想冒充贫寒书生出来找刺激。我就顺水推舟,陪他们做戏。果不其然,陈伯远跑来找我,他要带我离开,离开人间地狱,离开那个“对不起我”的孙世杰。

 念到孙世杰,我略略犹豫了三秒钟。须臾,又恢复了平静。他对我是真心实意,却不知我对他是虚情假意。自我委身戏班,就牢牢记住了“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”——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,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。帝王将相的情情义义,才人佳子的卿卿我我,都不过是一枕黄粱,听听得了。还能真信么!

  如果孙世杰能给我宝马雕车、锦衣玉食,我愿意继续为他红袖添香,做他的红颜知己。但是……如今……我要择良木而栖息。

  谁知,老天爷给我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。陈伯远,原来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。他不但穷困潦倒,还转手把我卖到妓院来抵债。我气急,却抵抗不了债主们的禄山之爪。我,桃夭,自负聪敏绝顶,却在那肮脏地方藏没处藏,躲没处躲。那些嫖客不把我当人,各种凌辱各种折磨日日来袭。我的才情、我的雅趣在这里都成了虚设。我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窑姐儿,什么打更的,什么卖鱼的,什么杀猪的,都成了我的恩客。哪怕我怀了孕,也要接客。否则,陈伯远对我拳打脚踢,毫不怜惜。

  费尽心机,我逃了出来。我,桃夭,但凡有一口气,绝不会对命运屈服。我拼尽全力逃回京城,找到贾逢源,求他给孙世杰带话来救我。无论孙世杰愿意不愿意救我,我都要赌上这一注。一如我先前逢人必赌,赌他们能否被我玩弄于股掌心一般。这一次,我又赌赢了。贾逢源愿意帮我,孙世杰愿意信我,我再一次来到了孙府。我以身怀孙家长孙的资本登堂入室,成为孙世杰的妾室。

  吴月红气得肺都要炸了,又能如何。她眼睁睁地看着我开了脸,两鬓堆鸦,蛾眉玉白,穿着真丝面子纺绸里子的衣裙,戴着金钗玉坠珠钏碧环。孙府下人看到我,都要尊敬地唤我一声桃姨娘——

  我逢迎着孙世杰,笼络着许凤翘,警惕着林少春,又算计着吴月红。我相信假以时日,我一定能够取孙家大奶奶而代之。

  没想到,人算不如天算。我终究功败垂成,东窗事发,入了大狱。

  我难以置信,那个曾经爱我爱到六神无主的孙世杰,在吴月红忍无可忍地抛下和离书之后,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

  以往,他满心满目都是我。后来,他唉声叹气念月红。

  吴月红有我漂亮吗?吴月红有我温柔吗?吴月红有我聪慧吗?孙世杰,你到底犯了什么失心疯!

  ——大哥哥没有疯,大哥哥是清醒了。

  林少春的鸭青马面百褶裙出现在牢外,幽幽地散发出茉莉花的清香。她说她念及同门之谊,来送我最后一程,顺便解开我的疑团,以免我在黄泉路上尤不甘心。

  ——师姐,你认为我嫁入孙家是出于运气,或者工于心计。殊不知,我与玉楼一路走来,经历了多少不易,共尝了多少甘苦。

  ——师姐,你以为师父当年的教诲已经过时,殊不知,老祖宗传下来的金玉良言乃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根本。如果你能够潜心学戏,不畏艰苦,自然可以继承师父的衣钵,成为京城一代名角。

  ——师姐,大哥哥对你死心塌地,你反而看不起他。殊不知这世上对你真心的人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。真心并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买到的。

  ——师姐,大嫂子没有你想象中的蠢,她看似粗钝,实际淳朴良善,大智若愚。她对大哥哥付出的是金子一般的心。她的下堂离去,乃是大哥哥最大的损失。

  ——师姐,无论如何,你不该与贾逢源勾结,陷害孙家。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,你怎么可以出卖你的夫家。你有没有真正当孙家是你的夫家?

  ——师姐,其实你是最可怜的人。因为你从来不相信爱,也不明白爱的珍贵。若有来世,我愿你能投胎在厚德之家,做一个贤德之人。

  林少春走了许久,她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。我望着她留下的三尺白绫,苦涩地笑了。我,桃夭,终于灵台清明了:这一生,名誉扫地,归宿无着,面目无光,万念俱灰。谁害得我,不过是自己。

  【注】因观看电视剧《玉楼春》,不满编剧的安排,故写下同人文,聊以遣怀。


玉楼春(2021)

又名:Song of Youth

主演:白鹿 王一哲 金晨 郑湫泓 李嘉琦 赫雷 周陆啦 昌隆 黄馨 

导演:高寒 

玉楼春的影评